【瑶奋】留白






      而这世界最美丽的色块/是信纸上那片留白





            瑶奋/留白





      “这个夏天会是怎样的呢

      头顶的吊扇吱呀吱呀不停打转,呼呼落下带着夏日余温的风,吹起堆叠的考卷单薄的边角。夕阳的余晖满溢窗台,漫过秦奋沁着薄汗的面颊。夏蝉趴在树干上喊热,偶尔有风吹过,树叶哗啦哗啦为之伴奏。

      他坐在教室窗边,远远能望见学校的操场。几个男生为了迎接体育测验而沿着田径跑道奋力奔跑,三五个女生挽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步,草坪上错落着几个埋头看书的人影。放学后的篮球场总是最热闹的地方,不同年级的男生只消一个默契的对视,便能开启一场非正式的比赛。

      距离太远了,球场上的人脸一个也辨不清。

      他百无聊赖地趴倒在课桌,脸颊印在誊着密密麻麻的校对答案的卷子上。圆珠笔的笔头边缘溢着一点点蓝色油墨,放大在视线里,像七星瓢虫背上的圆点。凌乱的卷子与课本下,露出一张信纸的边角,上面涂满雪白的纸浆。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那张信纸,干净的纸张隐约带着浅淡的香气,混在课本与考卷的印刷油墨单调的气息里异常好闻,让他有点儿犯困。

      走廊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隔壁班的几个女生讨论着高考、毕业与暑假,逐渐飘远的声音低得像梦呓。

      “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夏天了啊……”



      “汗流浃背,热血沸腾

      教室门落了锁。

      他慢条斯理地背着鼓胀的书包下了楼。背上沉甸甸的,装满家长老师的期许与青葱年华模糊的梦。今晚要做四套卷子,把《出师表》背熟,目标是记住三十个英文单词,还有……

      还有什么来着……他心不在焉地默数着,听到篮球砸落在脚边的闷响,才发觉自己不知缘何来到了操场。

      “奋哥,你要回去了吗?”

      冲他问话的是高一的学弟左叶。他们五个哥们分散在三个年级,都是操场认识的球友,多打了几轮便也熟识起来。他顺势应了句“还没有”,便放下书包,落座在球场旁边的草坪上。

      明明日头已经西沉,初夏的温度却丝毫不减。草木的香气与汗水的气息氤氲在闷热的空气里,与思绪一起蒸发在天际。没有风,背上的热度又要洇出汗来。

      球赛并不精彩,只是炎夏烘烤下压力过紧精力过剩的男生们一场酣畅淋漓的宣泄。奔跑,运球,投篮。球鞋与篮球轮番落在球场的界线、中线与罚球线上,磨花了油漆的印痕。他漫不经心地看着球场上奔跑的身影,一个高挑纤瘦的男生传了球给队友,落在奔跑争夺的队友与对手身后,撩起衣摆擦拭额前鬓边如柱的热汗。

      身材一点也不好,他想。只有一堆排骨。

      这么想着,他扬着唇角低声笑起来。仰头时望见那人逆着夕阳余晖的身影,脸上的表情看不明晰。

      但还是听到了那人的笑声。低低的,稳稳地,落进他的鼓膜里。



      “奔跑,大笑

      身旁落座了一个散发着滚滚热度的人时,他的思绪已经不知飘到了哪儿。尽了兴的男生们大大咧咧地勾着彼此的肩背,毫不介意汗水的交融。秦奋扭头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热源,是方才被他腹诽为一身排骨的靖佩瑶。

      “好热啊。”

      靖佩瑶右手撩起衣摆擦着汗,左手挥舞着为自己扇风。他的恤衫已经被浸透得足以拧出水,连喘息都带着夏日的高温。

      “好恶心啊你。”秉持着处女座的倔强,秦奋毫不留情地吐槽道,还装出一副万般嫌弃的表情。对方倒也不恼,只冲他挑了挑眉,继而扯着手上汗涔涔的衣摆抹了他的脸颊一把。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腾地站起身奔跑起来。

      “哇靖佩瑶你好恶心啊!”

      他一把拎起书包,随着那人远去的方向飞奔起来。耳畔的风呼啦作响,伴着夏虫聒噪的啼鸣。

      他们追逐打闹着跑到了教学楼的卫生间。靖佩瑶举起双手连连求饶,随后走到洗手池旁,拧开水龙头洗起了脸。秦奋抱着书包好整以暇地倚在墙边看他,才想起被他们丢下的左叶不知是否自己回了家。

      “差点忘了……”靖佩瑶一边用水花糊着脸,一边向他搭着话,“跑这么快,腿没事吧?”

      “不就是那天崴了一下吗,不用力跳还是没啥问题的。”

      哗啦——

      一捧清水溅上他的脸颊,有水珠落在他的发梢,冰凉的触感吸附着身上的热度随重力滴落。迎着不断溅来的水源,毫不意外地看到靖佩瑶用手心掩着水龙头出水口引着水流乱窜的光景。那张上课时打瞌睡时木然的脸狡黠笑起来异常生动,眉眼弯弯却依然能见着溜圆黑亮的眸子。

      他一边躬身护住书包躲着水花,一边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没有原因的开心

      靖佩瑶和左叶又去打篮球了,今天还叫上了他们的死党韩沐伯和秦子墨。值日生在打扫教室,扫帚扬起的灰尘肆意舞动在傍晚金灿灿的光影里。秦奋在操场等了他们一会儿,被斜斜映下的阳光炙烤得脸颊发烫,便拾掇了书包去教室顶楼。

      放学后的教学楼天台仅他一人,他躲在栏杆掩映的阴影下席地而坐。顶楼总算有些风儿,懒洋洋地自远处走来,将落日的曦光带到他的脚边。他拉开书包拉链,取出一本书默读起来。

      操场的声息热闹又遥远。偶尔篮球撞上篮筐,喝彩迎合掌声,于是连来往的风都裹挟着热汗的味道。秦奋被闷热的风拂得昏昏欲睡,直到膝上的书本落了地,才回过神来,轻轻捡起夹在书页中的纸张。

      是带着好闻气味的干净的信纸。笔尖踌躇逡巡了十来天,也没能在左上角落下半个字迹。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信纸,耳边回荡着前日傍晚听到的对话。

      “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夏天了啊……”

      然后他把书本垫在信纸下方,从笔盒中取出了黑色的签字笔,拨开笔帽反扣在笔杆顶端。执好笔杆后,略微顿了顿,一笔一划写下一个熟悉的名字。

      “靖佩瑶”。

      甫一写完名字,他便苦恼地把头埋进信纸里。黑色油墨的味道沁入鼻尖,隐约带着笔划誊写的热度。

      他在那人名字后方小心翼翼地顿上两个圆点,换行,空出两个字位,迟疑片刻写下一句“见信如面”,复又陷入漫长而安静的踌躇与思考。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提醒他回了神,但没等他扭过头,几个躲在铁门后方的男生就被惯性推着破门而入。他讶异地看着突然闯进天台的四个哥们,笔杆险些落了地。随后手里的信纸被夺了去,秦子墨率先揶揄了他一句“奋哥躲在这里写情书吗”。

      秦奋愣愣地看着被四人夺去的信纸,连同那张淡蓝色的崭新信封,心跳几乎要停止。

      “靖佩瑶:见信如面。”

      不知是谁念了出来,嬉笑声倏地变成疑惑的语气助词。他不敢去看靖佩瑶脸上的表情,只能把签字笔紧紧攥在手心。

      “什么呀。”最后竟是靖佩瑶先吭了声。那人低低沉沉的声线不紧不慢地说道,“奋哥你不能因为我冒充学妹给你写情书,就也用这个法子来整我吧?”

      恍然大悟的几个人哄笑起来,揽着他们的肩膀揶揄问起那封冒牌学妹的情书。秦奋也跟着讪笑,支支吾吾地应着那封自己都没见过的所谓的情书内容。

      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啊,他想。

      然后看着死党们没心没肺的笑,也没来由地跟着笑起来。



      “以及没有预兆的开始

      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

      蝉鸣不过数星期,热度尚不到三伏的跟头。夜晚风扇开二档便可以入睡,停电时可以不约而同地到学校外面的便利店门口吃雪糕。才到五月的中旬,距离高考也还有半个多月。

      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却马上就要结束了。

      禁止喝酒的勒令,青葱年华的张扬,安逸无忧的生活,不久之后便会被毕业证书画上分隔符。

      那张只写了开头的信纸被小心对折存进了浅蓝色信封,与他未曾言明的心迹一同夹在厚重教材的书页里。

      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被值日生擦去个位数改小了一天。班主任隔着厚厚的镜片凝望他们一眼,而后搬起椅子坐在了门边。教室里很安静,头顶的风扇吱吱呀呀转着风,笔尖蹭在草稿纸上发出细微的唰唰声。偶尔有人掉了笔,挪了椅子捡起来,惊扰了窗外树上的蝉。

      下课铃响起时,秦奋刚做完练习册的倒数第三道大题。稿纸已经被涂满了公式,他曲起食指翻了一页,随即背上被后座的同学用笔帽顶了顶。

      他稍稍回过头,手里落了一团折得不算整齐的纸条。

      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不算工整的两行字。

      “周日下午有空吗?”

      不是多么出众独特,也并非经常见到的字迹。但他依然辨出了是谁。

      “要不要去邻校看球赛?”

      他往走廊的方向望了望,隔着玻璃窗望见靖佩瑶笑得腼腆的脸。



      “这个夏天应该是这个样子

      周日下午的公交车比预想中的宽敞,大抵是天气太热人们不舍得出门的缘故。

      秦奋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面前一排是倚窗小憩的陌生人,以及穿着蓝色运动服的靖佩瑶。不知是不是来时的路上跑了步,他的后颈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张扬的耳朵也红红的,看得秦奋也觉着有些热起来。

      “要吃吗?”

      秦奋把出门时绕到食堂带的捂得发热的外卖从塑料袋中取出来,揭开盖子后递给靖佩瑶一双筷子。随意排列的鸡块和薯饼炸得金黄,每一口都令人觉得热火朝天。但靖佩瑶喜欢吃煎炸的东西。

      见靖佩瑶夹了一块薯饼,他也夹了鸡块咬下一口。食堂的菜品总归不能抱太大期待,放久了的炸物也不怎么酥脆。他心生了一丝嫌弃,抿着唇咽下。

      “鸡块好吃吗?”靖佩瑶问,而后伸过筷子来。秦奋本能地把自己的筷子迎上去,咬了一口的鸡块被靖佩瑶的筷子夹了去。

       啊?

      见那半块鸡块顺理成章地入了靖佩瑶的口,他才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张合唇齿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后他把外卖盒递给靖佩瑶,连筷子也不落下。

      太热了。他盯着靖佩瑶的后脑勺和泛红的耳根这么想道。

      外卖盒太热了。



      “美丽的落日,披上霓虹的城市

      那场球赛的结果他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回来时他们并肩走了好长的一段路才到公交站。陌生的街景有点儿新奇,途中还路过一家影院,宣传栏的电影海报琳琅满目,全是与考生无缘的精彩。

      他们在食堂吃了晚饭,而后散步到教学楼天台。休息日的校园空荡荡的,只有知了驻守在树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倚着栏杆仰起头望望远空边际漂浮的云。黄昏的风拂过他们的面颊,暖烘烘的,又有一点儿凉快。

      “你和伯哥要毕业了。”

      靖佩瑶无端提及了这个话题,见秦奋不搭话,便也噤了声。漫长的沉默后,靖佩瑶留了句“等我一下”便噔噔噔地跑下了楼。

      秦奋不明所以地望着对方跑下楼道出了校园的背影,蹙着眉开始回忆后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

      那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是几罐喷漆。

      “没有涂鸦的天台是不完整的。”靖佩瑶说着这样的歪理。然后他们憋着笑对视了数秒,互相点点头打开了喷漆的盖子。

      涂到一半闻讯的秦子墨带来了韩沐伯和左叶。五个大男生凑到一起更是肆无忌惮,人手一瓶喷漆对着栏杆的内墙一顿乱喷。毫无绘画天赋的几个人只交出一幅抽象派作品。最后秦子墨在涂鸦中央喷了大大的“F5”,末了还解释一番,流星花园有F4,他们是F5。

      几个人被这番大言不惭逗得前仰后合,围坐在涂鸦前笑到了夜幕降临。

      站起身能望见附近的人家亮起一盏盏灯,明亮的白色、温柔的橙黄点缀在夜色里。操场和校道的路灯一路错落,像映在地上的星尘。

      “该回去啦。”

      不知是谁说了句。而后他们拍拍屁股与裤腿,拾起丢在地上的喷漆空罐,踩着前后脚下了楼。

      在昏暗的楼道拐角处,有人悄悄牵了他的手腕,又在过了弯后悄悄地放开。



      “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夏天

      临近高考那些天,忙于最后冲刺的秦奋和韩沐伯已经不怎么在食堂碰见靖佩瑶他们了。

      有一次终于碰到了靖佩瑶和秦子墨。秦子墨的饭菜已经吃了一半,靖佩瑶刚啃完最后一口面包。干巴巴的面包看上去并不好下咽,于是秦奋顺手把餐盘里的例汤递了过去。

      “奋哥你倒是说说他……”秦子墨一边嚼着饭粒一边指了指坐在旁边的靖佩瑶,向对面的秦奋抱怨道,“他最近天天吃面包和泡面,也不知道是消化不良还是脑子进水……”

      秦奋下意识地蹙起了眉,盯着一脸心虚的靖佩瑶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餐具区多拿来一双筷子,放进靖佩瑶手里。秦子墨见状会了意,同身旁的靖佩瑶换了位置,好让他们面对面坐。

      “……我没有肠胃不舒服。”靖佩瑶用筷子戳了戳他碗里的蔬菜,讨好似的低声说道,“也没有饿肚子。” 

      秦奋也不回话,埋头吃着饭。等他想夹那根细长的菜叶,才发现靖佩瑶用两颗玉米粒和菜叶拼成了一个笑脸的形状。他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还喷了两颗饭粒。

      “对不起啦。”靖佩瑶这样低声道着歉。其实秦奋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好道歉的,尽管他也确实不知自己为何径自生了闷气。

      “我只是想攒点零花钱买东西。”

      秦奋闻言抬起头,看见靖佩瑶弯着嘴角轻轻笑的脸。

      他的心脏如擂鼓般躁动起来。



      “当然也包括你

      完成高考最后一个科目的卷子,秦奋如释重负地出了考场。身旁的考生或一脸凝重或欢欣雀跃。转了半天也没找着不同考室的韩沐伯,最后在校门口遇见了靖佩瑶。

      “辛苦了。”

      靖佩瑶笑着说,而后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抱了抱他的肩。他没来由的觉得鼻酸,于是抬起双手揽着对方的肩背,埋在靖佩瑶的肩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夹在书页间信封里的信纸才写了名字与问候语,大片的留白覆盖了他积攒多时的心事。可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松开怀抱时,靖佩瑶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边缘被压得有些起皱,纸上还残留着体温。

      他打开信封,看见里面安静躺着两张电影票。票面上印着那天他们从邻校回来时路过的那家影院贴着最大海报的科幻片片名,彼时他们还讨论了一会儿演员阵容。

      他低头愣愣看着手里的电影票,而后那人低低唤了他一声。

      “秦奋……”

      他仰起头,看见靖佩瑶红红的耳朵和笑得腼腆的脸。

      “见信如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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